雨林裡的一顆遺珠
記得幾個月前在台灣埔里,與黃錦樹稍微談起他這兩年孜孜不倦的馬共小說書寫。後來在對談會上,我還曾坦承自己對馬共以及那個屬於馬共的時代,還有那收容了他們的山脈與雨林知之甚微,故而心虛,從來不敢以馬共為書寫的主體。
可是在馬華文學中,馬共像是個一直解不開的心結,它糾纏在時代與國族的私處,永遠神秘也永遠重大,總有人忍不住觸動它,甚至想要用自己的角度和方法去解開它,或說,重新詮釋它,賦予它別的面貌與定義。
但我們離開它很遠了。縱然你也可以說它其實並不久遠,今時距離馬共簽下和平協議走出森林,不過二十五年的事。可是對於我這一代與我以後的世世代代的人而言,馬共在歷史的棋局中因其不得已的隱匿,分散與出走,因其神秘,一直以來都是個湮遠得傳說般的存在。
湮遠得你環目四顧,生活裡難得找到一個與馬共沾上邊的人物。也可能有誰的家族中有著前馬共人與他們在家中留下的空白與種種遺恨,但你總是與那親人絕少接觸,對他所知極少,對他的經歷與想法也毫不知情。二十五年了。我認識一個在和平協議後走出來過新生活的朋友,他的女兒十餘歲,是一個正常不過的都市孩子,迄今猶未聞問父親的過去,不曉得他曾經背著時代、政治與歷史的重負,在莽林中露宿風餐,以各種求生技能在密林裡行藏十餘年。
我說的是我這一代與我們以後的世代,關於馬共,已如同瞎子摸象般的存在。當然我們也可以北上泰南勿洞,和其他遊客一樣去拜訪友誼村和平村,聽導遊講解,就像到動物園裡看被圈養起來保護著的某種瀕臨滅絕的甚麼動物(而即使在圈養中,他們也無可避免地老去與消逝)。然後我們回到各自的書房,啃噬一堆文獻和史料,再撒開想像與“思考”的巨網,張羅我們的馬共書寫。
從外部書寫馬共,這也許是不得已的吧?馬共這一闕歷史那麼重要,而馬共裡頭能書寫的人那麼少。據一位專事收集與整理馬共記憶的友人說,數十年武裝鬥爭,高層人物諱莫如深,馬共連本身的存檔文件也少得可憐,更別說文學了。今之所知,主要該數金枝芒與賀巾。以今日的眼光審度,金賀兩位堪稱最重要的馬共(軍中)作家,算是寫下了最具代表性的“馬共小說”。然而無論是《饑餓》抑或是《巨浪》,我們都明白這些鉅著作為“歷史文獻”的作用,遠勝於它們作為“文學創作”的價值。小說本屬虛構類作品,除了文筆與創作技藝的展現以外,更重要的可能是作者本人要藉小說所傳達的思考與情感。而無論是《饑餓》或《巨浪》,抑或金賀兩人的其他作品,其重量幾乎都傾斜到它們所記載的“史實”上。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因迫切地服務於意識型態,這些小說都有種“文宣”的流氣,加之文筆多少有點粗糙,遣詞俗套,美學功能不足,真要放到文學這精細的秤子上自會覺其段數不高。
可怎麼說,馬共簽下和平協議放下武器至今已經二十五年,那些走出森林的前馬共人,即便最年輕的,如今少說已屆花甲之年。於是我們以為那裡頭要真有文學書寫的能者,經好些年“回憶錄風潮”以後,該出現的想必都已經出現了。我本亦如此以為,並且也為此一直感到遺憾。我知道我們這一代與以後的馬華寫作者只要願意,都還能一再把馬共寫入小說,然而我也深知不管我們掌握多少文學理論,啃了多少文獻,筆鋒有多銳利,寫馬共時怎麼也免不了“鞭長莫及”的問題。不僅是因為那個時代的流放以及叢林中的游擊隊生涯有我們所不瞭解也難以想像的種種細節,更因為那時代有我們不能理解的人,以及我們既無法體會也難以置信的信仰與情懷。這層層的“隔”,不能靠文字戳破,它需要同理,同情與同感,否則我們永遠無法設身處地代入當時的情境,而作為隔在重重時空以外的“時代的旁觀者”,我們除了冷眼,除了批判,像個冷靜(冷酷?冷感?)的法醫在給一具干癟的屍骸開膛破肚以外,還能找到甚麼別的姿態和角度?
*
今年九月初,我到新加坡走了一趟,無意中拿到了一本今年五月出版的“小書”《雨林告訴你:游擊山頭和平村裡》。說是“小書”,是因小開本印刷,內文自序與後記才一百八十七頁,裡頭文類夾雜,前面有六個短篇,後面六十多頁是名為〈倘若雨林有知──和平村日記〉的日記體散文,也還因為書的作者幾乎無名之輩──“海凡”,別說新馬文壇,就連我的那幾位前馬共人朋友也都說不上來作者何人。我草草翻過便把它置於行李箱中,可離開新加坡前,該是機緣巧合,我再拿到一本《雨林告訴你》,這一回是作者本人親自遞上來。那晚上我在住處一口氣把這本“小書”讀完,開始時覺得前面以女性視角寫的兩個短篇不過爾爾,可接下來以雨林作背景,寫隊中題材的幾個作品,〈工作需要〉、〈山雨〉、〈神奇的耳朵〉、〈迷離夜〉卻讓我讀得手心冒汗,耳背發燙,愈讀愈激動。
這幾個短篇寫於一九八一至一九八四年間,當時作者仍跟隨部隊困頓在雨林中。那時候,新馬華文文學算是有眉有目了,留台的馬華作者也已經一一嶄露頭角,而一個馬共士兵在山裡寫小說沒有多少發表途徑,不會有幾個讀者,沒有文學獎,文人不結社,寫作也不可能是件倜儻風流的事。在那樣的寂寞孤絕之境,海凡在沒有任何“支援”的情況之下,在林中埋首寫下這幾個短篇小說。
令我驚訝的是,今天我們若將這幾個作品放在那個年代,無論就文采修辭或任何小說的技藝層面看,它們一點不比“外面的作品”遜色,即便是拿到今天馬新文學的收成裡,這幾個作品仍然可圈可點。甚至,在這充斥了各種敘述技巧與華麗詞藻的小說世界裡,海凡這幾個短篇顯得尤其清新、沉穩,並且因為情感真摯,言語樸實,整體放射出一種超越技藝的,無法臨摹和模仿的大氣。
〈山雨〉是這書裡我最欣賞的一篇。裡頭青綠的山水與質樸的人物,讀之,只覺得有著類似沈從文作品的氣韻。小說結尾時的一聲吆喝,躍下來隊長的身影,竟讓人打從心裡覺得清涼溫潤,大有醍醐灌頂的況味。其他的幾篇,〈工作需要〉與〈神奇的耳朵〉寫部隊裡的正面人物(作者說都有原型),令人動容;〈迷離夜〉寫山中一次險象環生的行動,既有懸念亦富張力,是非常“好看”的小說。實在說,馬新文學發展至今,無論是現實主義抑或是現代主義,我以為我們最缺的正是“好看”的作品。
讀罷《雨林告訴你》,我激動地給海凡發電郵,請他務必得繼續寫,並且認真地說“你會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馬共文學書寫者”。我用了“馬共文學”這樣的詞,那是我第一次相信馬共作家可以交出某種高度、深度與純度的作品。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馬共小說,而既然我有緣讀過它了,不知怎麼我就覺得自己像個發現者,便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把這位作者和他的文字推薦給所有的馬華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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